九名学生正在安静地听阿尔乔姆·比奇钦讲课。这位22岁的年轻人是乌克兰语研习班的一名教师,今年2月15日,他从哈尔科夫搬到了利沃夫居住。由于母亲是俄罗斯人,比奇钦从小是说俄语长大的。“但我的生活在2014年发生了变化。那时起,我决定做一个彻底的改变,开始有效学习乌克兰语”,他解释道。
他的转变非常彻底。就在去年,比奇钦获得了乌克兰语语言文学的硕士学位。几个月前,他加入到了耶迪尼(联合)组织志愿教师的队伍中来,这个团体负责给来自乌克兰东部的难民教授本国语言。比奇钦提到:“前来上课的每个人都经历过悲伤的故事,我们要把这些故事写下来,让各位明白我们改说乌克兰语的原因。”
在谈及学习乌克兰语的动机时,奥尔加·基塞列娃的态度显得最为坚决。这位来自乌克兰顿巴斯地区的老妇人说道:“我今年已经62岁了,却不会说乌克兰语,这令我感到羞耻”。为了宽慰她,比奇钦提起了乌克兰近几十年来的历史:“你没必要感到羞愧。我们的国家曾经历过苏联时代。尽管乌克兰语是构成我们的祖国身份的基本要素,但在俄语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环境下,我们中的许多人过去仍旧不敢在公共场合使用乌克兰语。”
结束这场“哲学探讨”后,课堂里的学生们投入到语言学习中。这一天的学习内容是用乌克兰语打招呼。“Привіт”(你好),“Доброго ранку”(早上好)。比奇钦鼓励学生寻找多种表达方式来彼此寒暄。在脑海中搜索同义词时,基塞列娃和维克多·普赫纳蒂夫妇略有些卡壳。这对夫妇惯于用俄语交流,不过,他们从俄语向乌克兰语的切换还算流畅。
佐娅·察潘科今年66岁,同样是从哈尔科夫搬来的。有一次她走进利沃夫当地的剧院,却发现了自己“什么都听不懂,不得不离开”,这一经历使她意识到,学习乌克兰语已成为刻不容缓的需求。
利沃夫开设的研习班只是乌克兰语教学的众多团体之一,自今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后,这类研习班在乌克兰各地的数量急剧增长。这也是乌克兰为了抵御俄罗斯几个世纪以来巨大的文化影响而实行的措施之一。
直至今年年初,在哈尔科夫、敖德萨、尼古拉耶夫等乌克兰东部城市仍然有1/3的乌克兰人日常使用俄语沟通。在这些地区,相对于乌克兰语,俄语在使用频率上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在这样的背景下,受战火影响而西迁的乌克兰东部居民遭遇了空前的文化冲击。许多组织正试图减轻这种冲击给迁徙人口带来的消极影响,娜塔莉娅·费德奇科所在的组织正是其中之一。在一次电话访谈中,她说道:“我们的目标在于帮助说俄语的(乌克兰)民众适应新生活。但这对许多人而言并非易事,因为它意味着身份认同上的巨大转变。”
和其他许多倡议一样,乌克兰语研习班的诞生可追溯至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当时,乌克兰人已经意识到俄罗斯对自己国家在政治和文化方面的渗透。当费德奇科发现在乌克兰首都基辅上学的儿子接受的却是俄语教学时,她大为震惊。在她看来:“语言是一种武器。哪怕乌克兰作为一个国家不复存在,如果语言能够持久留存,那我们仍就可以继续抵抗”。
这位耶迪尼组织的联合发起人提出,研习班项目旨在让100万乌克兰人在一年内不再使用俄语。为此,他们已在基辅、哈尔科夫和尼古拉耶夫等城市构建起和利沃夫相似的课程组织网络。她所在的团体赞助的网课已拥有了超过1.7万名学生,面授课则有将近700人参与。
她进一步解释道:“我们搭建了一个由20-30名志愿者组成的网络援助空间,志愿者们负责解答人们在乌克兰语学习过程中遇到的很多问题。每天我们都会给学生们布置一个小任务,比如去超市的时候使用乌克兰语交流,或是把手机语言从俄语调为乌克兰语等等。”
在乌克兰,这种在语言上转变的趋势日益明显,且已辐射至社会化媒体、音乐、书写等多个领域。根据“研究和内容分析中心”(Centro para la Investigación y el Análisis de Contenidos)统计,在俄乌冲突爆发前,乌克兰各类社交平台上发布的内容中仅有16%以乌克兰语写成;而在6月,这一数据在脸书、推特和Ins上已经上升到了2/3。
对于乌克兰人而言,最著名的案例莫过于总统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的经历。泽连斯基出生于乌克兰东部,接受的是俄语教育,平时也以俄语交流。但就在2017年投身政坛之前,他决定改说乌克兰语。在他执政期间,乌克兰加强了对本国语言的推广力度,要求在学校、公共办公室、印刷媒体乃至网络页面上都使用乌克兰语。
此外,乌克兰当局收紧了对俄罗斯图书进口的限制,还于7月11日宣布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全数替换公共图书馆里的俄语书籍。据乌克兰文化部部长奥列克桑德·特卡钦科所言,需要替换的书籍总量高达数百万册。该部门负责人估计,这一举措的实施成本将达到50亿格里夫纳(约合1.32亿欧元)。据乌克兰出版商协会计算,2017年俄语书籍的销售额占到了乌克兰书籍总销售额的55%至66%。
政府还试图删除学校课程中关于列夫·托尔斯泰、亚历山大·普希金、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国名家作品的内容。讽刺的是,这正是二战后苏联曾经对待德国文学的方式(直到1960年,德国的文学作品才得以重返苏联学校的课本)。
乌克兰当局对俄罗斯文化扩张的限制还延伸到了对各市政区域和文化机构的要求上。例如,在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地区,街头音乐家们不能以俄语表演,带有俄语标签的商品也被禁止出售;此外,全国所有的剧院和歌剧院都不得演奏柴可夫斯基等俄国作曲家的作品。
然而,上述官方举措也造成了新的问题。比如,尼古拉耶夫主要公共图书馆的馆长英嘉·爱德华迪茨娜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局面:馆中收藏的30万册书籍中,有20万册都是用俄语写成的。“如果把它们全部丢掉,我们的书架就空了”,她提出,“哪怕俄罗斯会把普希金或者契诃夫的作品用作宣传的手段,我也不能就这样舍弃这些书。”
作为鼓励乌克兰南部居民参加语言研习班的主要动员人之一,英嘉的话还是颇具权威性的。同时,她也是志愿教师中的一员。英嘉的所有学生都是女性,其中一位学生娜塔莉娅·鲁登科今年已经62岁了。几十年来,由于国籍是俄罗斯,娜塔莉娅一直说的都是俄语。“我在俄罗斯生活了30年,从来就没学过乌克兰语。但现在人们在文化领域抵抗俄罗斯。在我看来,这就像是一条文化战壕”,这位老妇人吃力地用当地的语言表示道。
和绝大多数学习者一样,娜塔莉娅决定学习乌克兰语是因为“不想再用敌人的语言交流”。她补充道:“我们之中有七成的人都是出于这个原因。”乌克兰东部和西部的其他学习者也都重申了做出这一决定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