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肉是世界第一大肉类产品,中国的第二大肉类产品,中国人一年吃掉的鸡多达70亿只,其中将近一半是一种叫白羽鸡的品种。自上世纪80年代从国外引进后,白羽鸡的养殖规模逐步扩大,但其种源一直牢牢掌控在几家跨国巨头的手里,祖代种鸡几乎全部依赖进口。这不仅是“卡脖子”的问题,因为过分依赖进口种源,国内的白羽鸡产业还要经常面临禽流感、贸易战、地理政治学等不确定性。于是,2011年前后,本土育种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德国EW集团旗下的安伟捷公司是全球最大的白羽鸡育种企业之一,一度占据了全球肉鸡市场的一半
3月中旬,我们到福建省光泽县后的第二天,雨一早就下了起来,整个县城笼罩在水汽之中,远处的群山也是云雾缭绕。中午时分,雨势渐小,我们登上一辆商务车,从县城往北开去,出城后转上村道,两旁的稻田里遍布残茎,不时能看到埋头吃草的牛羊群。很快,车就进了山,路越来越窄,林越来越密。将近一个小时后,我们拐进一处山坳,到了一处哨点。那里站着一名保安,他挥手示意我们停车,随即拎着水枪大步走上前,给我们乘坐的商务车从头到脚洗了个遍。水柱强力冲击着玻璃,发出很大的轰隆声,车内的人都坐着,一言不发。冲洗完后,商务车湿漉漉地开进了前方的棚内,两侧的喷嘴忽然冒出白雾,不一会儿,从车窗向外看就是一片模糊了。这场景,让人联想起电影里进入秘密基地的画面,顿觉神秘起来。
在曾经将近10年的时间里,这一个地区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秘密基地”,即使在企业内部,也只有少数几名高层人员才知道这里的存在。在经过一整套消杀流程后,我们终于开进基地的大门,在一幢现代风格的大楼前下了车——这就是圣农集团育种研发基地的行政楼,也是我们所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养殖场则还要往山里走,一共有19座,通体白色,坐落在附近的几座山里。那里面养殖着白羽鸡的核心种群,是整条产业链的源头。
赵文才在基地负责生产工作,他穿着一身休闲西装,留平头,人很精神,看着40多岁的样子。作为管理人员,他每个月都要进养殖场巡查,每次进去之前都至少要洗两次澡,胡子是不能留的,指甲要剪到最短,洗澡的时候还要用刷子仔细刷一遍指甲缝。他介绍说,山上的养殖场里每栋鸡舍配备了6名饲养员,总共有近500名饲养员,他们一个月有4天假,可以出来一次,休完假回去后,要先在生活区隔离72小时,隔离完再做消毒,然后才能进入养殖场。所以,早在来之前,我和摄影师已经被劝说打消了进养殖场的念头。
赵文才只能在行政楼会议室的一处大屏幕上给我们展示养殖场内的情况,他最先调取出来的就是原种鸡的画面。那批鸡个头还不大,被一栏一栏地隔开,每一栏是12到13只母鸡,外加一只公鸡,构成一个小的家系。“这就是真正的源头了,每一只鸡都很值钱。”赵文才指着大屏幕说道。不过,这些鸡并不对外销售,即使要淘汰,也会进行无害化处理,一只也不能流转出去。
赵文才是2021年进入圣农的,但在育种和养殖方面,他已经有二三十年的经验。他告诉我,育种基地当初选址的时候,确立的原则就是要在3到5公里范围以内,不能有任何村庄或其他人类活动的场所。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为了排除人类活动的干扰,另一个好处则是足够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
时间回到2011年,这一年,中国白羽鸡祖代鸡的进口量首次突破100万套,达到121万套。随着国内白羽鸡养殖规模的膨胀,对进口种源的依赖程度也慢慢变得高。而在国际上,90%以上的祖代种鸡都来自两家公司——美国泰森集团旗下的科宝公司和德国EW集团旗下的安伟捷公司。白羽肉鸡从核心群到商品代的繁育需要经历5代,只有纯系原种鸡和曾祖代鸡可留种繁殖,而从国外引进的是不能留种扩繁的祖代鸡。“相当于只卖给我们一幅画,坚决不卖给我们作画用的颜料。”傅光明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形容道,“别人想怎么掐你就怎么掐你,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2011年,傅光明拍板启动了育种研究项目,负责该项目的部门在企业内部曾长期以“种鸡事业二部”的名义存在,但绝大部分员工都不明白他们具体在做什么。育种团队当时的负责人叫郭怀顺,是国内最早的育种专家之一。为了给基地选址,他带着团队跑了很多地方,最终停留在武夷山脚下的寨里镇大青村,在一片荒山上建起了如今的育种基地。圣农当时的体量在业内不算大,搞育种研发,用圣农发展副总经理、董事会秘书廖俊杰的话说,就是得“偷偷摸摸地干”,一旦被发现,不但前功尽弃,甚至有可能威胁到公司的生存。
后来的几年里,因为此起彼伏的禽流感疫情,白羽鸡种源安全的问题变得更突出。2013年,中国祖代种鸡年进口量创纪录地达到154万套,但主要进口源美国在2014年暴发了高致病性禽流感,随之被禁止向中国输送禽类及相关这类的产品。国内肉鸡企业不得不转向法国引种,但到2015年11月,法国也出现了禽流感,于是,又转去新西兰。当时有从业者惊呼,如果新西兰也被禁,全国肉鸡产业就完了。因为白羽鸡祖代鸡的养殖周期是60多周,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如果只有少数的种源输入,在一两年的时间里,整个产业都将遭受毁灭性打击。
武夷山里的育种研究默默进行了8年后,在一个不经意的场合,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2019年,一名全国人大代表在“两会”期间提交了一份关于“卡脖子”问题的提案,他在发言时强调,鸡肉在我国的动物蛋白中至关重要,但国内种源还是受制于人,希望有关部门重视这样的一个问题,并在最后补充了一句,“有家叫福建圣农的企业这方面做得很不错,他们自己育种,已经快做出来了”。听到这句话,当时给圣农提供种源的安伟捷公司坐不住了,马上派人找上门来,以断供为由,要求圣农集团停止育种,并且要求30分钟内给答复。
傅光明一开始也很着急。廖俊杰说,这次的“暴露”完全在他们的计划之外,也许再晚两年,应对起来要从容得多。但现在,傅光明不得不紧急召集负责育种的几个部门领导开会。他在会上问了几个问题:“第一,我们的品种能不能够确保未来10亿只鸡的产能?第二,我们的品种能不能够确保在20年内不退化?”他得到的都是肯定答案。于是,他们请走了外方人员。
从2019年2月开始,圣农不再引进种源,开始慢慢地替换为自主品种,到2022年,集团旗下的养殖场全部换成了自主品种。而在2021年12月1日,农业农村部审定通过了“圣泽901”“广明2号”“沃德188”三个国内首批自主培育的白羽肉鸡新品种,由此打破了白羽肉鸡种源完全依靠进口的局面。其中的“圣泽901”就是在武夷山中的“秘密基地”培育出来的。
上世纪40年代,美国科学家在科尼什鸡和白羽洛克鸡的基础上进行杂交育种,成功选育出体形大、生长快、产肉多、产蛋量高的现代白羽肉鸡品种。到上世纪80年代,白羽肉鸡被引进中国,养殖户很快就认识到这种肉鸡相比本土鸡种在生长性能方面的明显优势。
白羽鸡的本土育种工作也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1986年,北京大发畜产、正大集团与美国艾维茵国际家禽公司联合组建了北京家禽育种有限公司,从美国引进多个白羽肉鸡品系,开始搞自主培育。到2001年,国产的北京艾维茵肉鸡已经占国内肉鸡市场的54%以上,但后来因为疫病防控等问题,这一品种渐渐衰落,到2004年,本土育种被放弃,养殖产业走向了从国外引种的道路。
2011年,中国的白羽鸡养殖规模已经到了40亿只左右。不止圣农集团,国内其他肉鸡企业也意识到自主育种的重要性。其中,广东佛山的新广农牧公司在2010年开始投入自主培育,最后成功研发了“广明2号”;2012年,国内最大的蛋鸡育种公司北京峪口禽业也开始尝试肉鸡育种,从而培育出国内首个小型白羽肉鸡品种“沃德168”。
别看结果还不错,但育种是一个极小概率事件,而且周期长、投入大,风险很高。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很多企业和院校都做出过尝试,但都以失败告终。即使培育出来,新的品种还面临着国外育种巨头的强势挤压,要想在市场上闯出来并不是特别容易。而且自从2004年本土育种陷入低谷后,国内的育种人才更加稀缺。傅光明当初想搞育种时面临的第一道难题就是,上哪儿去找合适的人。
最终,郭怀顺进入了傅光明的视野。1983年7月,郭怀顺从北京农学院毕业。1988年,他被调入刚刚组建两年的北京家禽育种有限公司工作,从一名普通的饲养员干起,一直做到了公司党委书记、中方副总经理。但随后几年,他们公司培育出的北京艾维茵肉鸡品种陷入困境,最终被市场淘汰。
傅光明找到郭怀顺,邀请他到光泽县来,“要什么给什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设备就给全世界最先进的设备”。沉寂了多年的郭怀顺于是一头扎进了武夷山里,开始了艰难的育种研究。在郭怀顺之后,北京家禽育种公司当时核心团队的另外两人肖凡和罗平涛也先后来到光泽,成为育种研发团队的负责人。某一些程度上,正是得益于北京家禽育种公司当初留下的人才储备,圣农才能从九死一生的育种之路中突围出来。
说起来,赵文才早年也曾在北京家禽育种公司干过,后来他又进入食品巨头泰森公司,也是搞育种。育种的原理并不复杂,实际上的意思就是“优中选优”,但真实的操作起来,却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过程。赵文才介绍说,搞育种,首先要有一个庞大的素材库。“这就等于选美,你从一万个人里选一个和从一百个人里选一个是完全不一样的。”赵文才说,只有在足够丰富的素材基础上,才能培育出更好的品种。而在这方面,已经有上百年肉鸡育种经验的欧美公司具备拥有绝对的优势。
即使有了足够的“素材”,从里面挑出的鸡种也还要经历复杂的筛选和培育。目前的选育方法叫四元配套杂交法,是把原种鸡分为父系和母系,将它们杂交扩繁。通常的原则是:父系要选长肉速度最快的,母系要选产蛋性能最好的。“我们还需要不断测定它们的性能,如产蛋量、孵化率、生长速度和饲料转化率等。”赵文才介绍,原种鸡一般能养65~66周,但养殖过程更复杂,条件更苛刻,每只鸡出生后都是带着一个肩号和一个翅号,每只母鸡产下来的蛋都要饲养员一一捡起来,记录下所有的信息,然后喷码。如果有一只鸡蛋喷错了,在孵化过程中被发现了,甚至一批鸡都可能会被淘汰。“圣泽901”就是在这样的一个过程里脱颖而出的。除了这一品种,赵文才透露,他们手里还储备了一些其他品系,未来也会作为新品种逐步推出来。
在过去十多年的育种研发中,圣农的团队还与国内院校和科研机构合作开发了不少技术工具。“比如我们现在可通过X光精准测定每只鸡的骨骼发育情况,如果它的骨骼发育不好,我们就可以有选择性地舍弃;我们也可以用X光来测定种鸡公鸡的睾丸大小,以此来判断公鸡的遗传潜力;我们还有专门的图像处理技术,可以对鸡胸肉、鸡腿肉做活体选择。”赵文才说,除了生长性能,在未来的育种中,他们还有能力去满足更细分的需求。“比如现在有的人喜欢鸡胸肉多的,有的要鸡腿肉多的,还有的要鸡翅膀肉多的,或者是鸡肉的口感要肥一点或瘦一点。从育种的角度,这些都是能做到的。”
白羽鸡的代际结构呈金字塔型,最上面的是原种鸡,中间是曾祖代、祖代、父母代,最下面是商品代鸡,代际越往后,繁殖规模越庞大,而且随着父系和母系不断地杂交扩繁,商品代鸡也具备了最稳定的遗传优势——它们能够说是专为长肉而生的超级物种,能够以最高的效率将植物蛋白转化为动物蛋白。
根据此前引进品种的数据,每套祖代鸡一生中约产45套父母代种鸡,每套父母代种鸡一生中约产商品代种蛋110只,算下来,每套祖代种鸡一生中可以产4950只商品代鸡苗。这还是从祖代鸡算起,如果从原种鸡算,这一个数字还要增加好几个数量级。
圣农目前不对外出售祖代种鸡,只卖父母代种鸡。但“圣泽901”作为一个新品种在2021年才通过国家审定,要取得市场的认可,还需要一个过程。丁风忠在圣农就是专门负责父母代种鸡养殖的。他入行30多年,1990年毕业后被分配到青岛畜牧局,当时市政府搞“菜篮子工程”,他就养了10年蛋鸡。2018年5月1日,他进入圣农集团。
“我的主要任务就是为肉鸡提供优质健康的鸡苗。我们这边产的种蛋,会拉到孵化场,它们被孵出来以后再给商品代肉鸡养殖场。”丁风忠如今管理着光泽县的45个种鸡养殖场。他介绍说,和祖代种鸡相比,父母代种鸡的特点是拥有更高的生产性能,祖代一套鸡能产50个雏,父母代能产150个雏。换句话说,父母代种鸡是整个产业链条上的“放大器”,原种鸡的基因传递到这里,将被放大到极限,从而支撑起一个每年数十亿只的肉鸡产业。
卖鸡苗,看似是笔容易赚钱的买卖,其实不然。和生猪养殖业一样,白羽鸡也存在很强的周期性,市场波动很大。比如商品代养殖所需的鸡苗,价格最低的年份几毛钱一只,最高能涨到10多块钱一只。如果种鸡养殖场把握不住行情,一年亏掉前十年赚的钱也不稀奇。
在丁风忠的记忆里,2019年就是行情特别好的一年,一只鸡苗卖到了10多块钱。“行情好,我们就减少自己的肉鸡饲养量,还可以不像过去那样卖鸡苗,我们就干脆卖种蛋,一个蛋可以卖6块钱,成本是1块5毛,净挣4块5毛。”那一年,圣农的财报显示,他们种蛋销售就有1个多亿。“如果是行情不好的时候,我们要缩短养殖周期,对明年的行情做出预判。我们的种鸡通常是养到62周,但有时候根据行情就得提前淘汰,进新的鸡苗,这样到第二年行情转好的时候就有充足的准备。”
去年经历了一轮下跌行情后,今年开年,鸡苗的价格开始回升,现在已经涨到了6块多一只。丁风忠说:“我们不只是看短期的价格波动,还要看从国外引种的情况,比如今年祖代种鸡的引进很难,我们判断明年的行情也不会差,所以现在就开始大量地上父母代。”目前圣农旗下的光泽加上浦城、政和、甘肃等几个生产基地,父母代种鸡养殖规模已经接近600万套,不仅自给自足,还可以外销。
在“圣泽901”之前,圣农养的品种是由英国罗斯育种公司培育的“罗斯308”。品种替换后,丁风忠也面临新的挑战。“我们仍在慢慢摸索,不断调整现在的产品手册和标准。比如最核心的指标产蛋率,我们的新品种到底能达到多少?我们去年高峰期是88%,今年已经做到了90%,比进口品种都至少高10%。”
丁风忠说,种鸡的养殖是一个非常精细的活儿,很多细节都会影响到鸡的生产性能,比如加料、加光、加热的节奏。“特别是到产蛋率最高的时候,怎么加高峰料最重要。我们现在的高峰料是160克,如果时间点把握不好,比如加早了,鸡光长肉去了,体重太重,产蛋率就达不到理想水平;如果加慢了,营养跟不上,产蛋率也冲不上去。”丁风忠发现,“圣泽901”还有一个特点——不抗热。“到夏天你得加大通风量、开水帘,其他品种可能30度开始用水帘,我们得从28度开始。鸡舍温度如果太高,不仅会提高死亡率,产蛋量也会下降。”
“所以,我们要摸索出一套技术标准,尽可能把新品种的潜力挖出来。这两年我们已做了很多,不能说太完美,但还在不断地改进。”丁风忠说,这需要持续地努力。
而在国际上,90%以上的祖代种鸡都来自两家公司——美国泰森集团旗下的科宝公司和德国EW集团旗下的安伟捷公司。白羽肉鸡从核心群到商品代的繁育需要经历5代,只有纯系原种鸡和曾祖代鸡可留种繁殖,而从国外引进的是不能留种扩繁的祖代鸡。“相当于只卖给我们一幅画,坚决不卖给我们作画用的颜料。”傅光明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形容道,“别人想怎么掐你就怎么掐你,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135*****236划线年就是行情特别好的一年,一只鸡苗卖到了10多块钱。“行情好,我们就减少自己的肉鸡饲养量,还可以不像过去那样卖鸡苗,我们就干脆卖种蛋,一个蛋可以卖6块钱,成本是1块5毛,净挣4块5毛。”那一年,圣农的财报显示,他们种蛋销售就有1个多亿。“如果是行情不好的时候,我们要缩短养殖周期,对明年的行情做出预判。我们的种鸡通常是养到62周,但有时候根据行情就得提前淘汰,进新的鸡苗,这样到第二年行情转好的时候就有充足的准备。”